当15岁的仇晟在父亲的葬礼上,手握悼词却哽咽失声时,他不会想到,这份未能说出口的告别遗憾,会在多年后被创作成一部影片并搬上大银幕。
将于12月6日上映的国内首部AI题材电影《比如父子》,带有导演仇晟极其浓烈的个人与实验色彩。他将科幻想象与现实情感深度交融,细腻地展现关于亲情与自我和解的外在表达。影片中,刚结束高考的邹桥(孙宁 饰)得知父亲邹建堂(宋洋 饰)突然过世的消息,葬礼上无法出口的悼词成为他一生遗憾。十年后,邹桥在虚拟现实中重建了AI拳手,让父亲以“数字人”的形态重新回到身边,进行跨越时空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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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比如父子》海报。
电影《比如父子》打破了传统亲情片的叙事边界,巧妙结合科技元素,以更轻盈的方式打破刻板的中式情感。影片中每一个画面都蕴藏着仇晟对亲情的深刻感知,在他的镜头下,父子关系不再是传统中式家庭中那种刻板、强绑定的伦理纽带,而是流动的、多层次的“比如”状态。仇晟说,《比如父子》很难被简单地归入某一类型的影片,既是艺术片又不是纯粹的艺术片,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融入了类型片、科幻片的元素,更聚焦未来与人类边界的探索。
《比如父子》是导演仇晟继《郊区的鸟》之后执导的第二部长片,时间跨度长达十年,曾为了该片能顺利拍摄决定卖房筹资。在今年6月,《比如父子》在上海国际电影节脱颖而出,荣获“金爵奖艺术贡献奖”。在这之前,从“清华学霸”转行当导演的仇晟,已凭首部长片《郊区的鸟》入围第71届洛迦诺国际电影节当代电影人单元金豹奖,并获得第12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片”等诸多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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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仇晟凭电影《比如父子》获得第27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艺术贡献奖。
在电影《比如父子》上映前夕,导演仇晟接受南都娱乐记者专访。回看这十年,仇晟感慨“像是一趟没有回头路的旅程”,《比如父子》不仅让他对记忆中的父亲有了更清晰的理解,也促使他对个人创作进行了深度反思。在他看来,拍摄《比如父子》更像是一次自我疗伤的心理过程,希望能将它忠实地呈现给观众,也希望观众能从影片中得到一些疗愈。
01
“‘人味’是多一点还是少一点”
南都娱乐:是什么契机让你决定创作《比如父子》?
仇晟:影片开头跟我的经历非常相似。我在15岁的时候失去了父亲,当时刚刚中考完,我母亲就直接把我带到了葬礼现场。当时家里人塞给我一份悼词,但我哽咽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家里人代我念完了悼词,这个没有出口的悼词就一直成为我的一个遗憾。其实《比如父子》剧本的概念形成比《郊区的鸟》还要再早一些。直到2020年,有一则新闻讲述了一位韩国母亲,她的女儿意外离世,她拜托了一家AI公司重建了她的女儿,最后在虚拟现实的花园里,这位母亲和“重生”的女儿重逢了。当时看到这个新闻后,我就有了想正面挑战创作这样一部AI电影的想法。
南都娱乐:影片选择以拳击作为主线的想法又是什么?
仇晟:选择拳击有一个私人的原因,我父亲是拳击业余爱好者。在他们那个年代,拳击是深受男性喜爱的流行运动。从1980年开始,央视开始转播世界拳王争霸赛。那时,每个星期天的中午他总是会打开电视,电视里就会传来韩乔生的声音,我就陪着他一起看拳击比赛。现在的我感觉,我父亲好像能通过看这些拳王的比赛、搏击,能够获得某种生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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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父子》中邹桥(孙宁 饰)与AI父亲打拳击。
南都娱乐:你提到影片开头跟你小时候的经历是差不多的场景,拍摄这场戏时,会不会有一些特别的感受?
仇晟:开头这场戏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私人、非常悲伤的回忆,看见别人演出来,反而我有了一种旁观者的视角。在这场戏上,我好像看到了葬礼上每个人各自不同的视角,有妈妈的视角、儿子的视角、所有亲戚的视角,他们可能对这位逝去的亲人都有各自的怀念,大家的悲伤和对我对父亲的印象也是各不相同的。拍摄这场戏的时候,能让我理性和冷静地重新回到当年的现场,去看到人与人之间的悲欢有多么不同。
南都娱乐:影片用AI的形式进行表达,在你看来用AI最难表达的是什么?如何解决的?
仇晟:摆在我们面前的头号难题是怎么创作出一个AI角色。我们最初想的是通过数字人、虚拟人的方式,但它的成本会非常高,一些表情和动作也很难精细地控制。随着儿子重建AI父亲,并且一步步地像小时候父亲教他的一样去教AI父亲如何打拳击,去把父亲的记忆交给AI父亲,这个AI父亲怎么才能变得越来越像真实的父亲,对于一个虚拟角色来说确实是很难办到的。我们最后采取的是很手工的办法,用特效化妆的方式,让宋洋戴上仿真皮肤,抹去它的特征,呈现出来的就是一个真实的AI形象。我们做了好几版的模型,从一个毫无特征的AI变得越来越像真实的父亲,他开始长出皱纹,皮肤变得有纹理,越来越像“人”了。用这样的手段去创作,在片场争论的焦点就会变成:人味是多一点还是少一点?我们在现场也一直琢磨这个问题,怎么样才能把整个AI角色变化的过程展现得更加可信和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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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父子》中的AI父亲角色。
南都娱乐:《比如父子》的片名非常耐人寻味,它好像暗示着一种非典型、不确定的父子关系。为什么会决定用“比如”?
仇晟:对中式家庭来说,父母与孩子之间往往都是强绑定的关系,原生关系会伴随我们的一生。电影里,当儿子失去父亲的那一刻,他好像开始脱离了儿子的身份,跟父亲的关系变得既是父子又不像父子,所以我们用了“比如父子”这个概念。他们之间可能是朋友,甚至可能是仇人,会有非常丰富且多层次的关系。
南都娱乐:你曾说你对父亲的记忆是碎片化的,在影片特定背景下,你是如何去塑造并加剧这对父子之间的张力与温情?
仇晟:最开始创作的时候,我试着把对父亲的印象以及跟父亲的往事融入进去,但发现那些往事都是散点式的,并没有让我更接近父亲,所以结构上采用了虚构的手段。我试图去构想父亲可能会家暴,并且对孩子非常暴力,在生活中也总是显示出一副焦虑和疲惫的模样。在分析邹建堂这个角色时,他可能是有债务问题,以及在参加拳击运动时,他会用违禁药物提高自己的力量和速度。吃这些违禁药物时,他的身体也会留下副作用。我们就给这个角色的生命设定了倒计时,一点点地把人物从我记忆的迷雾里提取出来。等到这个人物成型的时候,可能已经独立于我的父亲成了一个更鲜活的角色。
南都娱乐:这也是影片采用插叙结构设计的考量?
仇晟:时间上看起来是插叙,但其实是按照心理顺序展开的。我们知道,当失去一个人的时候,我们总会冲动地想去回忆跟这个人的点滴,或者去打捞一些关于这个人的印象。这部影片也是从现代出发来到过去,我希望叙述逝去的父亲在儿子生命中的回响。可能他到了30岁,将为人父的时候,父亲给他的影响或者阴影仍然是摆脱不掉的。这个时候的父亲就好像是以AI的形式,但好像又是以亡魂的形式回到他的身边。影片在结构上先是失去,然后是回忆,再是对未来的回想。
02
“希望观众能从中得到疗愈”
南都娱乐:影片多数采用杭州话方言进行对话,有没有担心过会有受众的局限?
仇晟:拍完这部电影之后,我越来越觉得努力做方言,好像变成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首先本地人会觉得不太像,外地人又可能会听不懂。根源可能还是来自一种观众对于地方方言的陌生。我的本意是想建立杭州话的一种形象,或者说杭州话的性格,但靠一个人的力量很微薄,靠一部电影的力量也很微薄,在这个方面我也感到有一些无力。
南都娱乐:片中反复出现的拳套,在你看来承载了怎样的隐喻?
仇晟:你提的这一点挺有趣的,一个拳击手最标志性的东西就是他的手套。影片中,父亲邹建堂带着红色的拳套,一个热情如火的颜色,儿子邹桥一直带的是一个蓝色的拳套,好像更阴柔一点。当儿子戴上了父亲的红色拳套时,好像体内的他的情绪就不由自主地变得暴烈,变得易怒。而当儿子戴上蓝色拳套时,他好像多多少少能做回自己。拳套在影片里更像是一个面具,拳套的存在会多多少少影响角色的外在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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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父子》父亲邹建堂(宋洋 饰)。
南都娱乐:你如何与摄影指导沟通,共同打造影片不同的视觉氛围?
仇晟:视觉方面采用了三个截然不同但有一定联系的视觉体系,根据角色的情绪感知进行创作。刚刚丧父的一个少年,他感知到的城市是混乱嘈杂、有些灰暗的,城市可能时常下着雨,就像杭州的某些季节一样。到了第二部分,画面呈现出一种有着丰富质地,甚至带着一点噪点和毛边的感觉。而我们设想的未来,是一个整洁但又缺乏生气的未来。我们在色彩上做了非常仔细的工作,统一了颜色,让不同的场景看上去就像是有一个设计师统一地设计了城市的方方面面一样,直到最后让回忆的色彩冲破那种未来的单调和无聊。
南都娱乐:为什么会选择宋洋和孙宁来饰演影片中这一对父子?
仇晟:他们俩长得有一些神似之处,不过性格非常不一样,一个像火,一个像冰。我之前看过宋阳在《爆裂无声》里非常惊艳的表演。我见到宋洋后发现他有一个特点,他虽然挺年轻,但胡子自然地带着一点白色,我突然对他就有了更多的想象。拍摄的时候,我们把他的头发也染白了一点点,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疲惫、生命即将终结的父亲。孙宁的性格恰好相反,他爱做梦,非常柔和,跟宋洋构成了冰火两极。他练过四五年拳击,拳击对他来说并不是一种对抗的运动,更像是跳舞。他的特点像电影里的儿子一样,总是在打拳,总是在舞蹈,但一直找不到“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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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父子》儿子邹桥(孙宁 饰)。
南都娱乐: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正面对过戏,你是如何激发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
仇晟:蛮好玩的。原本电影的结尾是两个人面对面地打了一场拳,打得昏天黑地。那场戏拍摄了整整三天,很像父子俩终于面对面,要清算过往的一切,结尾是父亲在晨光中消失了,也是一个挺煽情的结尾。我们在剪了很多个版本之后,还是想给影片一个更轻盈、更当代的结尾,也觉得有些账是算不清楚的,或者说有些情感是没有解决的方式的,就用了现在的电影结尾。
南都娱乐:你觉得影片结尾父亲在水面上漂着的画面,它的寓意是什么?
仇晟:我是想开放给观众解读的。对我来说,在水上漂的这个动作是活着还是死了,他是一个人还是鬼,更像是模糊生死边界的动作。就像AI,也可以说是当代的一种鬼魂,它没有具体的形体,但无处不在。它好像知道过去所有的历史,但不知道它的寿命,它跟人的交流也是带有一种鬼魅的特质。
南都娱乐:在电影拍摄过程中,你认为情感最浓烈,或者让你感觉最难把控的是哪一场戏?
仇晟:有一段戏是拍了很多遍的,邹建堂在船上跟邹桥讲他过去的故事这个片段。这段戏看上去挺简单的,但拍这场戏的时候,是到了邹建堂的最后一场戏。饰演邹建堂的宋洋常常会情绪无法自已地哭了起来,因为好像说完这句话后他可能就不在了。我不满足的一点是,我希望宋洋能更克制一点,我们就在船上慢慢地去磨这场戏。当我在宋洋的眼睛里看到泪水,但他没有把哀伤展露得特别明显,在轻轻说完最后一句话,消失在儿子的视野时,就决定了影片用这一版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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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父子》剧照。
南都娱乐:电影是献给你父亲的电影,那么在创作过程中是否也是一次自我审视甚至与自我和解的过程?
仇晟:从我去了解父亲生前的一切,再到在调研的基础上去虚构一个人物,看过电影的观众也知道,影片最后是让虚构的人物消解于无形的。这整个过程更像是一次自我疗伤的心理过程,我希望能将它忠实地呈现给观众,也希望观众能从中得到疗愈。
03
“从没有庆幸自己做了对的选择”
南都娱乐:电影在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首映后,你还去了路边“路演”,接收到不同观众真实的观影反馈,令你印象最深的有哪些?
仇晟:有一个特别天马行空的观众,他说影片中出现的小标题,是不是邹桥在向AI输入关于父亲生平的数据,才会有AI的父亲出现。我创作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能引起观众的联想,我觉得还挺有趣的。
南都娱乐:外界都会给你打上“清华学霸”的标签,当时跨考电影专业时,家里人的想法是什么?当下你会觉得你的坚持是对的吗?
仇晟:我是先斩后奏的,当时家里人都以为我是去考生物医学工程的博士,但等到整个申请季过去,我打电话给我母亲说我拿到了两个电影学的offer,她当时是有一些震惊的,也不太能接受。她是觉得做电影是我一时兴起,也不是一份可以持久的工作。她平复了几天心情后和我通了电话,我和她说我想好了,从高中开始我就特别喜欢电影,高考的时候就想报考电影学院,我很坚决地向她表达了决心,后面她也就释怀了,就没有再阻止我去读电影。
我从来没有庆幸自己做了对的选择,或者说感到幸运。我做电影的这十年,好像一直在赶路的那种感觉,变成了一趟没有回头路的旅程。我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向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看看自己。我现在感受到的只有一种紧迫性,还是想要继续去做一些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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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仇晟。
南都娱乐:在当前的电影市场环境下,拍摄这样一部看似“不商业”的作者电影,你遇到过最大的阻力是什么?
仇晟:肯定是来自市场,创作这样一部发自于个人经历和私人情感的电影,但又不是一部特别便宜的电影是很不容易的。我们在电影里还要再创作一个世界,再造一个AI,势必很难融到资。我们的创作过程又伴随着行业的紧缩,虽然一直在不断地在降低预期和预算,但在行业里面还是难以找到资金去支持这部电影。最后其实是我心一横,把家里人留给我的一套老房子给卖了,自己投资自己才开始了这段旅程。这是我当时不假思索地做了这个决定,也是我这辈子只会做一次的事情。
南都娱乐:近年来,国产家庭伦理片、文艺片等频出。你认为《比如父子》在同类型作品中,提供了哪些新的视角或突破?
仇晟:《比如父子》是一部很难归类的电影,它是一部艺术片,但它又有着类型片的感觉。不太一样的地方在于我还是想去探索一些未来和人的边界。在艺术片里表达情感,我是希望能够把人的情感解剖开来的。当这份情感变成一个人与AI的交流,变成一个人与鬼魂的交流,那么真情还在不在?情感会以什么样的形式表现出来?这是我很想去尝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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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父子》AI定档海报。
南都娱乐:回看这十年,你认为自己收获到最大的成长是什么?
仇晟:拍完《比如父子》之后,我意识到我这一生做不了太多的事情,我应该更聚焦以及更专注地去做一些事情。在10年前,我可能会想同时做5件事情,也会同时裂变出5个不同的自我,但现在会变得更专注一些。
南都娱乐:接下来你的创作是否还会深耕家庭、情感与社会关系这类主题?有没有已经在酝酿中的新项目可以透露?
仇晟:我可能再也不会创作一部像《比如父子》这样私人以及自传式的作品了,我已经在这部作品里面非常集中地把我与我的家庭一些故事给讲出来了。下一部影片我会尝试文学改编的创作方式,是改编自国内一位比较著名但又非常独特的作家的小说。暂时还需要保密,在改编的过程中,我也会放入很多我对于生活和对爱情的一些想法。